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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级学生
一年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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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19-07-29 22:01
蛀牙小工队:5.
榮恩已經記不起具體的細節。
  他只能通過指腹真實的觸感體會到手指插進頭發裏細微的柔軟,緊貼皮膚的溫熱,以及口腔裏滿溢的溫存。
  他們在接吻。呼吸交纏,連綿不斷。拽哥的手掌緊托著榮恩的後腦,略顯侵略和霸道的方式,帶著毒蛇特有的攻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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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呀,很好看(??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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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18-08-18 02:37
5.
榮恩已經記不起具體的細節。
  他只能通過指腹真實的觸感體會到手指插進頭發裏細微的柔軟,緊貼皮膚的溫熱,以及口腔裏滿溢的溫存。
  他們在接吻。呼吸交纏,連綿不斷。拽哥的手掌緊托著榮恩的後腦,略顯侵略和霸道的方式,帶著毒蛇特有的攻擊性意味。榮恩德雙手自他雙臂下穿過,摟住了對方略顯單薄的背脊,手掌觸及消瘦突出的蝴蝶骨。
  像是即將伸展而被攔腰折斷的翅膀。
  馬份的唇瓣還帶著微微的寒意,舌尖殘存著威士忌獨特的辛辣氣息。酒精隨著舌頭的遊走在彼此口腔裏婉轉地打著旋,仿佛跳著熱情流連的桑巴舞,刺激著味蕾,刺激著神經。入夜的溫度微涼,寒意自腳底湧上,榮恩能夠感受到裸露的皮膚在低溫空氣的刺激下而泛起的細小疙瘩。
  皮膚相接的地方熾熱無比,無法自拔。
  脖頸,臉頰,掌心。
  左心房的位置,滾燙得無以復加。
  這壹定是瘋了。才會跟磕了藥般的意亂情迷。
  妄圖從這顯然到處彌漫著危險氣息的親熱中掙脫出來,榮恩扭動著身子試圖擺脫金發的鉗制。但拽哥死死摁住他後腦的手遲遲不見松動,似乎是早已猜出他的反應而不緊不慢地繼續享用到手的獵物。
  像是慢條斯理的巨蟒。
  榮恩討厭這樣。
  他給了那家夥壹拳。由左向右。用的是紅發不怎麽慣用的左手。發力的地方錯得離譜,拽哥都在顴骨被擊中的時候聽見對方指關節處錯位的輕響。
  真該好好教教這窮鬼怎麽揍人。
  榮恩的確切切實實地打中了馬份那張在夜色裏顯得更加慘白的白薯臉,這讓他自己都有點難以置信。事實上他並不擅長打架,要知道他從來沒跟任何人打過架。頂多是跟人隔了半個手臂的距離用最粗俗的字眼互相咒罵,幾乎很少能夠讓沖突上升到肉體互博的程度。
對榮恩來說那可多疼啊,況且榮恩還有茉莉這樣壹個老是喜歡小題大做的老媽,如果哪天他因為跟某個白癡而腫著個臉還帶著壹屁股的罰單而回家的話,衛斯理夫人壹定會尖叫著把他趕到地窖去的。她一定會的,榮恩看到過她這麽對待過犯了錯的雙胞胎,他可受不了這個——榮恩害怕死黑夜跟八爪蜘蛛了。
  或許這些就是為什麽他揮出拳頭第壹次實施揍人這項行動而把自己弄傷的原因。老天,他可疼死了。當他將胳膊收回來的時候已經明確地感覺到了自己的指骨突起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紅腫,估計早飯的時候衛斯理家就會有壹場關於“榮恩的拳頭為什麽會腫起來”的晨間例會了。
  但這並不能抹掉成功揍到拽哥?馬份所帶來的喜悅。
  拽哥的臉自然不會好到哪裏去,嘴角甚至已經擦破了皮,牙齒磕破口腔內部讓他吐出了壹大口帶了血跡的唾沫。
“哈,妳這白癡混蛋,”榮恩笑著後退了壹大步,看起來還是有些虛張聲勢,“我跟妳認識的那些窩囊娘娘腔可不壹樣。”
“拿自己跟那些人比個高低,”拽哥嘴角的笑讓榮恩腳底發虛,“妳對自己還真是有自知之明。”
“鑒於妳剛剛隆起的褲襠和昨天在床上的表現,嗯,在我看來,當然沒什麽區別。”
榮恩怒不可遏。
拳頭再次揮起,目標是對方那高高挺起的刻薄鼻梁。但這壹次可就沒有上壹次那麽幸運了。破綻百出的動作被拽哥輕輕壹側身便駕輕就熟地避開,反手徑直捏住了榮恩遞過來的手腕,手指頎長消瘦,骨節分明,有藝術品般的美感。
腕骨處傳來猝不及防即將被捏碎的疼痛刺激。榮恩不知道眼前這個混蛋究竟用了多少的力度企圖把他的骨頭給捏碎在自己的手裏。他只能腳下壹刻不停地朝對方的膝彎踹去,以擺脫這該死的下風局面。
似乎喪失了單方鉗制的樂趣,沒有再進行更多無聊的膠著和戲弄,拽哥微微後退壹步之後便在榮恩覺得自己的骨頭即將碎裂的最後壹秒松開了已經發白的手腕。
他將雙手揣入褲兜,路燈將他的影子拖到了榮恩腳下,紈絝不化。剛才的糾纏將他原本服帖的鉑金色頭發弄得有些淩亂,腦後的發尾向上翹起,是紅發的傑作。
榮恩看起來氣喘籲籲,手忙腳亂地松了松自己的領口。也註意到了自己因為壹場親吻而勃起的失態,臉頰上的粉紅自耳尖延伸到鎖骨,然後被襯衫掩住,視線再無法深入。
無畏地吹了聲口哨,像極了路邊無所事事的小混混。拽哥在路口的臺階上蹭了蹭鞋底,鞋跟在水泥地上輕輕地蹬了蹬。
“早點回妳那老鼠窩吧,臭鼬。”
然後離開,再不回頭。
那頭鉑金色的頭發,在略顯泛黃的路燈之下,折射的卻是壹種更加清冷的色澤。
暗淡,冰涼,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寂寞。
榮恩放下揪住領口的手,終於回頭。

對自己角色定位的認知,就跩哥本人來說,是相當模糊的。
他是個趴在這個城市的背脊上瘋狂吞噬啃咬著的大血虱。以他為首的黑街頭目們各自代表著這個城市里醜陋骯髒的一面。跩哥自認從不是什麼聖人,但他也從不為自己的生活方式感到慚愧。
妓女出賣肉體,他出賣靈魂。你情我願的金錢交易,說實話,他都不明白為什麼這個糊口的營生這麼受人詬病。
明明在這個世界上,沒幾個人能夠清清白白地混在這攤爛泥里。
香煙燒盡,火星燃燒到了橙黃的過濾嘴,燙灼感一瞬間刺醒了跩哥的神經。順勢扔掉了顏色已經接近黯淡的煙頭,用鞋底捻滅火星,這時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舊街的小巷。
殘破,髒髒,陳舊。跟平常城市衰敗地段的巷子並無一二。
跩哥站在那裡,安靜地盯著腳下的青石板。
這是他小時候經常跑過的那條小巷。上帝,耶穌,路西法作證,他可不是那種矯揉造作老是追憶從前還念青春的那種白癡混蛋,要知道他可是利己主義的代言人,最最尖酸刻薄的現實派。
況且,跩哥的童年,那算什麼童年。
眉心刺痛。

6.

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午夜。榮恩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在街上晃蕩到這個點,要知道他壓根沒喝多少酒,老天,那就是潘趣酒而已,酒精度數幾乎等同於0,大家都是把那玩意兒當果汁喝。

但這並不能解釋他為何會在路燈下跟跩哥·馬份接吻。

他覺得自己的太陽穴在發脹。

算了,想來大家在青春期也一定都做過各種各樣荒唐無比的傻事。

但又不是人人都會跟個皮條客接吻!

他痛苦地捧住了腦袋。

房間門被推開了。毫無征兆地,這讓榮恩又發出了痛苦的叫聲。

“我說過多少次了媽媽,請你在進來之前先敲門好嗎!現在你面前的可是個成年男性,女士。”

他抱怨道。

“哦,看來我們的成年男性今天心情似乎不佳,”茉莉替他將衣服收進了衣櫃,順帶理了理雜亂不堪的櫃子,“也許是哈利找了新的女朋友而讓你心裡不平衡了?”

“夠了,媽媽,我才不想找女朋友!”

榮恩大叫道。

“因為他要找的可是男朋友。”

“沒錯。”

雙胞胎拎著兩罐飲料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門口,懶洋洋地一左一右靠在門框上,像面對稱的鏡子。

“閉嘴吧你們兩個。”榮恩掩住了額頭。

他可沒辦法好好地跟媽媽解釋這個。

幸運的是茉莉自然沒有把另外兩個搗蛋鬼的話當真,她抱怨著兩人為什麼要大半夜的喝著碳酸飲料,明天明明應該是上班的週一。說著就推著兩人的肩膀一同擠出了房門,也在最終還得了榮恩房間的一個清淨。

沒有什麼不是睡一覺能夠解決的。榮恩想道。

迅速地褪下了長褲跟襯衫,榮恩髒兮兮地爬進了被窩裡。

揍向馬份臉的那隻手還在微微地發腫。

那個晚上,不出所料地,榮恩又再次夢見了跩哥·馬份。



亞瑟的工作似乎變得越來越忙了。

或許是城裡的治安變得更加糟糕了。想來也是,馬份這樣生存在城市陰暗角落里的毒梟到處比比皆是,整個城市跟佈滿病菌的身體一樣,又怎麼能安定起來。

“你得改掉你邊吃飯邊看手機的習慣。”

茉莉抬手打掉了亞瑟手裡拿著的手機。

“親愛的,我在工作。”

亞瑟無奈道。

“我想,吃飯這點時間,罪犯總不至於都不捨得給你吧?”

亞瑟只得安靜地閉上了嘴巴。保持家庭和睦的最大一個要求就是永遠也不要跟女人頂嘴,因為你永遠也說不過她,當然也不能說過她。

一如既往地,榮恩也在亞瑟吃完早飯之前匆匆解決掉了他的早餐,順帶搭上了他老爸的順風車。

“或許你可以搭公交車,就像你平時那樣。”

亞瑟說道。

“可那樣我就會遲到,今天早晨可是麥格教授的課。”

對兒子耍無賴的態度感到無奈,亞瑟只得聳了聳眉毛,踩下了油門。

路途中頗為無聊,榮恩還是試著找了找話題。

“最近挺忙的,嗯?還是上次那個案子?”

“現在已經發展成了連環案件,上面已經派了FBI的人來了。今天就會給出側寫。”

“哇哦,窮凶極惡誒——FBI都出動啦?”

  榮恩探了探頭,順帶又被亞瑟狠狠地瞪了一眼。

  “你可別以為這是什麼有趣的動作電影,你最近也給我注意點,晚上別到處去亂晃,受害者人群都是出沒在夜店的醉鬼跟妓女。”

  “說得就像是我認識那些人一樣。”

  毫不違心地說了謊話,然後泥鰍一般地溜下了車。

  亞瑟看著小兒子的背影,又歎了口氣。



  跩哥清晨又去了酒吧。雖然他昨晚可睡得不甚香甜,但也總不能因此誤了工作,潘西這邊的名單可還等著他去收錢呢。

  然而進去了之後發現毫無半點潘西的影子,那個女人一瞬間就宛如人間蒸發了一般消失在了櫃檯那個位置。

  “潘西·帕金森呢?”

  跩哥揪住了一旁掃地的小子,頗為不友善地問。

  “我不知道,昨晚她就該在這兒的——”

  那人的眼睛躲躲閃閃的。或許是因為跩哥的一舉一動都太過可怕。

  大概又是跟哪個男人鬼混去了。

  跩哥從上衣口袋里抽出了一隻香煙,藉著那人的火順勢點燃,優哉游哉地靠在櫃檯上打量著來往的人。

  白天來夜店的人總不會太多,畢竟找樂子這種事情還是屬於見不得光的夜間行為。況且像跩哥這種人,都是夜間動物,白日里的精神狀態往往不會太好,基本上都是恕不接客的態度。然而這家店因為是地下交易市場的緣故,因而每每無論白天黑夜都得照常開門營業,即使門可羅雀。

  跩哥打了個哈欠。

  “你把帕金森那賤貨弄到哪兒去了。”

   佩迪魯從裡面走了出來,在櫃檯那裡順了一杯威士忌。那張油臉看上去更臟了,褶子里都仿佛藏滿了污垢,那精光四射的小眼睛似乎是要將人打量個透頂。

  “我倒還想問問你。”

  跩哥將煙頭捻滅在了桌面。佩迪魯皺了皺眉,但對他的動作也沒有半點阻攔,只是頗為不屑地動了動嘴皮。

  “她昨天晚上就該來這裡好好地招待她的客人,但到現在都不見蹤影。難道不是你把她在床上幹到直不起腰了嗎?”

  “那你可是誤會深了,”跩哥笑著輕彈著煙灰,“畢竟昨晚在床上被我干個不停的是你媽媽呢。”

  “欠操的,跩哥·馬份——”

   佩迪魯玻璃杯徑直向跩哥砸了過去。後者輕輕鬆鬆地閃過,但終究還是沒能躲過那亂潑的黃酒,被灑了個滿頭滿臉。

  跩哥一身酒氣地踢翻了凳子,抄起柜台上的紅酒瓶就往佩迪魯所在的地方扔去。酒瓶撞上了紅石板製成的地面,紅色的液體炸出一團猩紅色的花簇。

   佩迪魯也被這混混樣的跩哥吓個不輕,後退了幾大步又躲不過那紅酒瓶的攻擊範圍,只得尷尬地扶著櫃檯邊緣,妝模作樣地跟跩哥對峙著。

  “我今天過來可不是跟你打架的,費力,畢竟我還得靠著你這家小破店賣我的玩意兒呢。”

  跩哥扭了扭手腕,昨夜留下的淤青還在,但好歹已經不算疼痛。這點小打小鬧自然對跩哥來說也用不著放在心上。

  “但如果你想找麻煩的話,我自然是樂意奉陪。”



  潘西醒來的時候,周遭是一片陌生的靜寂。視線所及盡是一片朦朧的模糊畫面。她隱約能夠感覺自己的眼睛似乎被動了什麼手腳,大概是強行注射了什麼藥物之類的緣故,眼前罩了一層白紗般的錯覺。

  鼻腔里充斥的滿滿都是血液乾涸之後留下的刺鼻氣味。也有某種化學用劑的味道,總之並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氣息。

  臉上發腫,受傷的部位隨著脈搏的調動突突地發疼。

  好在那幫混蛋沒有把她的手也給捆起來。

  潘西摸索著開始在黑暗中踉蹌地站立起來。所幸雖然黑暗,但能見度至少還沒達到無法視物的程度。逐漸適應黑暗之後,她也開始試著打量周邊的環境。

  同時也開始回憶起事情的經過。

  她是大概下午四點的時候離開酒吧的。

  雖說她現在在彼得·佩迪魯的酒吧打著工,但在吧檯調酒所賺來的那些小費,實際上還遠遠不夠潘西兩天的花銷。作為這麼多皮條客的中間商和調節各項生意的萬精油,潘西自然還是得將自己那該死的本職工作——接客,放在主位。

  該死的。

  她在吧檯按熄了手裡的香煙。煙頭的火苗被花崗岩的檯面摁得變形,隨即奄奄一息。煙灰被捻在石板上燒出難看的黑漬,但好在來這裡的每個人似乎都是毫無素質和自覺的社會敗類,所以這裡的吧檯早就被各式各樣的煙頭燙得面目全非。

  接到那通電話之後,潘西也順理成章地擺脫掉了那件散發著滿滿腥臭和酒精氣味的油膩制服,重新在洗手間畫起了自己的大濃妝。

  雖然解釋起來或許是有點牽強,但說到底,她也的確是要去跟人溫存一番。

  只是不知道對方是個翩翩公子還是老年癡呆的老頭。

  她刷著下睫毛,瞪著酒吧骯髒的鏡面,仔細地檢查著自己的妝容。

  在這種地方呆多了,你早就不會再相信什麼從天而降的愛情。

  雖然她的確愛著馬份就是了。但她可從沒想過馬份會有天良心發現浪子回頭決定跟她在一起。她潘西·帕金森早就不是那個抱著洋娃娃讀童話故事的小姑娘了,那種乾淨純粹的故事只屬於某些大家閨秀的奇妙艷遇里。

  不管怎樣,也不能發生在潘西的生活里。

  但同時,也不可能會發生在馬份的身邊。

  生活不是童話故事,也不是一千零一夜。哪裡等得到這麼多公主來吻醒他們受了詛咒沉淪在泥淖里的王子。

  即使他值得。

  所以潘西所唯一奢望的,也只是陪著在那隻不凡不幸的青蛙,一生一世地糜爛在濕地里。

  長眠不醒。

  

  電話里的男人嗓音低沉沙啞,沒有底氣的發音和咬字,分明是個頭次招妓的門外漢的樣子,但卻在某種方面又透露出那種駕輕就熟的老手感。

  大概是電話里對潘西的態度,對妓女的態度。該死的。

  潘西終於抹好了自己的唇彩,雖然不是什麼特別出彩的顏色,但總歸能讓她的嘴巴在街邊的路燈底下顯得更加美滿和妖艷一些。

  總該像個妓女的樣子。

  妓女就是得這樣,妓女。

  她在心中笑道,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笑誰。

  再次如同以往的流程一般,潘西電話里與對方約定好的位置安靜地站著等待,直到那輛黑車安靜地停在她的身邊。

  她記得那是輛銀灰色的SUV,看起來也不是什麼便宜貨。潘西並不懂車,她向來不愛車。

  她站的那個巷子里是黑街行人最少的一個角落。

  但黑街就是黑街,永遠都不會存在沒人看著的地方。即使是這裡,潘西也敢肯定,黑暗裡一定有那麼一兩隻貓咪在緊盯著不放。

  越是像他們這種人,越懂得如何保護自己。

  車子在她身邊停下,潘西撩了撩頭髮,拉開了側旁的車門。

  坐墊老舊而能夠發出吱呀的聲響,而且伴隨著一股難聞的味道。

  她看向窗外。

  汽車發動。

  一聲巨響。

  這是她最後的記憶。

Chapter.7

條子們在中午些的時候來到了酒吧。
  這倒是不為罕見。雖然警局跟黑街之間的確是時常會有些灰色交易,但也還沒到會縱容犯罪的道路,更何況,看起來似乎還是某起連環殺人案件。
  “我跟你們說過了,對此我一無所知。”
  面對著警方的盤問,佩迪魯看起來很不耐煩。
  這也是當然的事。畢竟有條子在場,誰都不可能正大光明地掏出貨來自由地交易了。無論是妓女還是癮君子,看到門口那紅藍交替閃爍個不停的玩意兒也一定會有多遠繞多遠。
  他可是靠著這個吃飯呢。
  “也許你仔細想想會回憶起些什麼,畢竟那些人都在你酒吧里待過一陣子。”
  “但是警官,在我酒吧里待過的人多了。也不是我頗為自負,但我敢肯定,這個鎮上的大部分成年人都在我酒吧里泡過。”
  “別指望轉移話題,”似乎是失去了跟這無賴繼續牽扯下去的耐心,那名警探抱住了胳膊。“你我都知道,死了這麼多人,都是你們的同行,你就不感到半點慌亂嗎?”
  “為了什麼,小鎮的蝙蝠俠出現了嗎?”佩迪魯咋舌。
  跩哥在不遠處的吧檯啜著他的威士忌,饒有興致地看著佩迪魯帶著警察兜圈子。他的上衣下擺有半截被徑直塞進了褲子里,顯得有些邋遢不堪。這倒是有些不像是他的風格,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解釋,自早上醒來之後,心裡就一直隱隱不安,仿佛墜著什麼不祥的預感。
  但他向來都不是那種迷信鬼神一論的個性,所以藉著酒勁將它們都扔到一邊。
  可警察們似乎也不打算放過他。
  “馬份先生。”
  想來他們也是挺客氣,畢竟,雖然不堪入目了一點,跩哥實際上好歹也算得上是他們的納稅人來著。
  “領帶不錯。”跩哥調侃著眼前這位探員的外勤套裝,言語輕佻,醉酒后又帶了半分慵懶。
  “謝謝,”探員挑了挑眉,出示了證件,似乎是FBI的人物,跩哥酒也醒了大半,“最近這附近有什麼不尋常的事嗎?”
  跩哥咔嚓咔嚓地嚼著嘴裡的冰塊,手指敲擊在玻璃壁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他偏頭笑著,頭髮隨著弧度微微下垂。
  “拜託,這裡可是黑街,‘不尋常’就是這裡人的標籤。”
  看起來又重新回歸了苦惱的樣子,那位探員托著下巴,語氣依舊溫和。
  “又或許我該換種問法,”他說,“最近有人失蹤嗎?”
  一陣短暫的沉默。
  意識到了什麼。心照不宣的等待。那位精明的警官就這麼盯著我們皮條客突然黯淡下去了的眼睛,雖然那雙灰黑色的瞳孔很快就又重新恢復了正常,但探員知道自己很快就能獲得答案。
  但實際上很多時候我們都是事與願違。
  “沒有。”跩哥說。
  他的眼睛輕眨。
  他們早就習慣了撒謊。
  有時候死在黑暗中,也都是命中註定。
  歎了口氣,警探掏出了胸前口袋里的名片輕輕遞過。
  “有需要的話,可以到警局來找我。”他說。
  “好的,”跩哥道,“如果哪天我被人發現僵硬在了街頭的話。”
  “別老說這種話,”警官皺了皺眉,“伊萬·魯平,很高興認識你。”
  盯著那隻伸出來的手,跩哥猶豫了一下。
  最終還是握上,
  “跩哥·馬份。”

  榮恩的學校提早放了學。大概是天氣的緣故。鉛灰色的天空壓抑著厚重的積雨雲,這絕對不是什麼好兆頭。
  他不緊不慢地朝包裡塞著課本,沒蓋上筆帽的鋼筆戳中了指尖滲出的墨水讓手心裡一片都變得一塌糊塗。
  “上帝。”
  他把後半句的髒話咽了下去。手掌在衣服下擺的內側里蹭了蹭,終於收拾好所有的文具,準備離開。
  “嘿,榮恩,”迎面在走廊碰上的丁揮舞著他那跟曲棍球棍子看上去相當得意,“你看報紙了沒,你打工的那間酒吧附近出了好多謀殺案耶——”
  “當然,托馬斯,可能我需要提醒你一下,我爸爸就是警長——不過你別指望嚇唬到我什麼,畢竟我已經不用再去那個地方工作了——”
  榮恩很不耐煩地翻著白眼,力度大得讓他眼眶都有些發酸。
  “實際上我的意思是,你不關心一下那個馬份?”丁的眼神變得怪怪的,那種嘴角的狡黠意味滿的要滾溢出來,“畢竟——你們睡過一覺——”
  “該死的——”榮恩臉變得漲紅,他知道這樣就有些欲蓋彌彰了,但沒辦法這實在是沒法控制的,聲音也不自覺地心虛拉高,像是怕人看不出那份心虛似的,“你在胡說些什麼!”
  丁怪笑著倒退了幾步,擺著雙手,聳著肩膀試圖讓紅髮男孩放鬆下來。
  “我看見你們了,哈利要走的那天。說實話,我只是琢磨你們可能會有一腿,但你反應竟然這麼大,那就——”
  “不管你接下來想說些什麼,我都建議你最好閉嘴,因為我不想告訴金妮你在克勞妮的店裡跟卡羅拉乾的那些事——”
  “嘿,我就知道她會告訴你,那個女人——”丁終於有些顯得氣急敗壞,“我跟她真的沒什麼,她被克勞佛甩了,硬要拉著我參加一個什麼同好會——”
  “這話你留著跟金妮說吧——”
  “求你了夥計——”
  樓梯間的地方突然傳來了一聲巨響,打斷了兩人之間的吵吵鬧鬧。
  丁跟榮恩相互對視了一眼,隨即聳了聳肩膀。
  “也許有人犯了哮喘,摔倒的時候撞到櫃子了。”
  “別開玩笑了。”
  榮恩推開了他,趕到了樓梯間。

  那個女孩是隔壁班的凱瑟琳。
  金髮的漂亮姑娘,男孩們曾經在私底下議論過,身材相當的火辣,是整個年級難得的美人兒。
  此時此刻的她正握著手機蹲坐在儲物櫃旁邊,聽著電話看上去失魂落魄。
  剛剛的聲音就是她因為受驚而撞到鞋櫃順著儲物櫃坐下而發出的。
  榮恩跟丁咽了咽口水,要知道,他們平時是沒有什麼機會跟這種姑娘說上話的。
  “你還好嗎?”他們問道。
  凱瑟琳哭得很厲害,甚至有點聲嘶力竭的歇斯底里感。說實話,榮恩有點害怕,因為他生怕對方會因為太過激動而衝上來掐過他的脖子嚎啕大哭。
  他還是有點招架不住的,畢竟你看她的指甲,塗得鮮紅,跟榮恩偶爾偷瞄過的命案現場沒什麼兩樣。
  再漂亮也是沒辦法的,畢竟是榮恩。
  “我的姐姐——我姐姐失蹤了——”
  “那真是太遺憾了。”
丁的安慰沒有半點效果,蒼白得有點搞笑的成分,榮恩甚至都忍不住微彎了嘴角。
但是很不巧這就恰恰引起了那女孩的注意,她也終於從地上站起身來,如榮恩所料的,但是更加能夠讓人接受一點地,揪住了他的領子。
“你是榮恩·衛斯理,你爸爸是這裡的警長,你能夠幫我找到我姐姐對不對——”
那張哭得梨花帶雨的臉突然拉進到眼睛還是讓榮恩有些措手不及的。
“這事還是有點——”很顯然的回絕開頭。
“她是個好姑娘,她從來沒有做過什麼壞事——”
好了,這回她都開始趴在榮恩的胸口上哭了。說實話,榮恩並不是對女孩毫無興趣,實際上,他只對女孩有興趣好嗎?但畢竟,他可沒法忘記,凱瑟琳的男朋友是游泳隊的隊長,一身魁梧肌肉仿佛是個行走的玉米片,上次因為丁在游泳池里嚼口香糖還被他們給揍了一頓。
榮恩可不敢跟這種人挑釁。
不過看著女孩哭泣的樣子,他倒也確實想起亞瑟曾經跟他說起既然他是警長的兒子,偶爾有些時候還是要做些符合警長身份的事情,這樣為人民解決困難似乎還是挺酷的。
於是就這麼想了想,榮恩終於開始點頭。
“好吧,畢竟解決大家的問題才是目前警局的首要工作。”
榮恩扶起了凱瑟琳的肩膀,他可不敢讓著姑娘在自己的身上賴太久,畢竟他也不想嘗嘗游泳隊隊長的鐵拳——從丁腫了一個禮拜的下巴看來,似乎不太好受。
“我們會盡全力找回你的姐姐的,你只需要盡可能地配合警察的工作就好。”
說得倒挺像這麼回事的。
凱瑟琳被父母接走后,丁跟榮恩重新到門口去取了自行車。
看著別人都是被小轎車接走,而充當英雄的他們卻最終只能踩著破舊的小自行車回家,倒也還真是諷刺。
榮恩正忙著跟那把老鎖做鬥爭。那是從珀西的時候就用起了的鎖頭,歷經了三代的風風雨雨,終於落到了榮恩手裡的時候,它就開始犯一些老毛病。
“你答應凱瑟琳的事是真的嗎?”
丁坐在自行車上問道。
“當然,”榮恩費力地對準著鎖眼,“反正警察本來也要找那些失蹤者。”
“我的意思是,”丁擠了擠眼睛,“你也會參與調查,找她姐姐?”
榮恩停住了,問道:“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你用了‘我們’,所以我還以為——”丁晃著腿,“我還差點把你當英雄看了。”
“如果我願意的話我當然也可以參與調查,”榮恩嘴硬道,“只是我最近很忙罷了。”
“有什麼可忙的,反正你的打工也停掉了,難不成你忙著跟馬份約會?”
這句尖刻的諷刺毫不留情地遭到了紅髮準確無誤的一腳,丁的自行車隨著他的人整個地翻了過去,相當壯觀地摔倒在地。
“我會去調查的,你,就,等,著,吧。”
  他一字一句。

  “不可能。”
  亞瑟將桌面上的文件收到了另外一邊。
  “怎麼可能讓你這麼一個小孩子參與調查。”
  榮恩的表情十分精彩。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爸——我已經十八了。”
  “也許我該把我們州的法律文獻拿來給你看一眼,”亞瑟看起來很不耐煩,“你為什麼突發奇想地想參與調查,平時你看都懶得看這些案子一眼——”
  “因為失蹤人員裡面有我認識的朋友——”
  “那你就應該去跟著警員錄口供,而不是在這裡給我啰嗦個沒完。”
  “我會去錄口供的,但你也要讓我參與調查——”
  “你媽媽會發瘋的——”
  “你就當這個是社會實踐——”
  “你為什麼不能找個更安全點的社會實踐——”
  門突然被推開,吱呀聲打斷了父子倆的爭吵。
  身著西裝的探員看起來似乎有些驚訝,微微動了動眉毛,卻沒有抱歉的意味,反而帶了點調笑。
  “也許我該敲敲門。”他說。
  “不用了,伊萬。這是我兒子,榮恩。”
  魯平看上去很和善,將資料換到了另一隻手,與榮恩握了握。
  “伊萬·魯平。”
  像個商務會談似的。
  榮恩也不自覺地挺直了背脊。
  “榮恩·衛斯理。”
  “我似乎打斷了你們父子倆的溫馨時光。”
  魯平這麼說著,將手裡的文件夾遞給了亞瑟,回頭看著榮恩,笑得相當平和。
  “並沒有,實際上,我們剛剛聊得也不是很愉快。”亞瑟揉了揉眉心。
  “我不明白——”榮恩哼哼道。
  “回家我再跟你說清楚。”
  “不過,”魯平道,“我們也確實需要一些幫手來幫我們發佈側寫——”
  榮恩的眼睛一瞬間亮了起來,亞瑟也抬起了頭,問道:“側寫已經出來了嗎?”
  “大致完成了,再過一會兒我們的文員會把資料送過來,兩點的時候召集人員發佈側寫。”
  亞瑟點了點頭。
  “所以我們需要一些人員幫我們去街頭和酒吧街的地方發佈側寫內容和畫像,最好是本地的年輕人,”魯平若有所指地看了榮恩一眼,“畢竟那種地方他們出面的話會比較好溝通。”
  “我十分同意。”
  榮恩點頭如搗蒜。
  “你最好給我小心點。”
  亞瑟無奈妥協。

  榮恩沒想到會恰恰就這麼巧,亞瑟給他分配到的是這家酒吧。
  明明城裡還有這麼多條街。
  “別哭喪個臉,要麼發要麼走人。”
  榮恩只好妥協,拖沓著腳步走進了佩迪魯的酒吧。祈禱今天的馬份應該不會這麼積極地早到,最好出了什麼事拖沓了一下,讓他能夠快點發完東西走人。
  偏偏不巧。
  “哦,鼬鼠。”
  吧檯里的那個男人的眼睛里仿佛撒上了什麼糖霜,眼神看起來迷幻誘人。鉑金色的頭髮被五顏六色的櫃鄧映得沾染上了奇異的顏色,他晃著高腳杯,沖榮恩皺了皺眉。
  上好的紅酒,掛杯完美。
  跩哥放到了他的面前。
  “我請的。”
  輕描淡寫的一句,隨後輕笑。
  “反正你也喝不起。”
  榮恩皮笑肉不笑地捏緊了手裡的傳單。
  跩哥今天穿了一件上好的西裝馬甲,並不是常規的那種材質,帶了某種閒適的休閒風格,收腰的地方非常的講究,剪裁得恰到好處,銀灰色的面料格子的花式。內裡是相當相稱的墨藍,氤氳成接近深黑的色彩,隱秘在黑暗之中,將主人的身形顯得更加神秘莫測。
  帶了幾分老舊英式的作風,正如他搖晃調酒杯的樣子,老道而精煉,又不顯得浮誇輕佻。
  “你倒是又改行了。”
  榮恩乾巴巴地接話。
  他還是沒有動那杯紅酒,誰知道有沒有再下藥。
  “畢竟還要吃飯,”跩哥說道,“不像鼬鼠每天靠著餿水就能過活。”
  真是見了鬼了。
  榮恩心想。
  竟然會去接他的話。
  他都能感覺到自己的眼皮在抽動。
  於是抽出了手裡的一張傳單,拍在了面前的櫃檯上。跩哥輕輕地掃了一眼,挑起了眉毛。
  “這世界上還會有你這種警察?”
  榮恩沒有再理他,只是拍了拍桌子,試著將自己的語氣偽裝得強硬一些:“看到這個人的時候,記得通知。”
  “通知誰,去警局門口大喊嗎?”跩哥笑道。
  榮恩有些惱火,但又不知道為什麼老覺得心臟跳動得很不安。這種環境讓他煩躁,跟馬份的相處模式讓他手足無措,他討厭這種壓制性的感覺,被人牽制著,無法動彈的無力。
  終於,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筆。
  榮恩在傳單上寫下了一串數字。
  他拍到了跩哥的胸口上。
  “打給我。”
  明明是示威。
  但偏偏又不知道為什麼,帶了調情的意味。
  跩哥愣了半秒,終於微笑,看著紅髮怒氣衝衝離開的背影,撿起了那張描著畫像和側寫的傳單。
  “當然,baby。”




8.
說實在話,跩哥已經很少在白天到店裡來了。佩迪魯並不是很喜歡自己這個副業者在他的店裏亂晃,雖然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也倚靠著跩哥所提供的皮肉生意給酒吧裡的人流量增添點附加價值,但這也並不意味著這樣算來他跩哥·馬份就能夠被稱的上是他佩迪魯的合夥人了——呸,這個毛頭小子連他爸爸胯下的一根陰毛都算不上。


  不过话说回来,也挺長時間沒再見到盧修斯那傢伙出現在人前了,估計早就爛透在某個角落了吧。昔日的大毒梟被人活活打斷了兩條腿,雖說現在不至於說是殘廢,但總歸風頭也已經丟盡了,留下個瘋瘋癲癲的老婆和脾氣古怪的兒子,真是風水輪流轉。


  想到這裡佩迪魯不由得搓了搓指頭上那不知道從哪裡蹭上的一層黑泥,笑嘻嘻的樣子連牙縫裡殘餘的肉絲都清晰可見。想當年馬份那夥人稱霸的時候,又哪裡有他佩迪魯能說上話的地方呢?這小鎮被攪得烏煙瘴氣,很大一部分原因跟這名馬份可脫不開關係。


  不過那也都是舊事了,早就被踏進爛泥裡的臭蟲們,也就不需要要別人再多加提起什麼,多數情況下的回憶——就像現在,都是飽含譏笑意味的諷刺。他衝那吧台後的金髮小伙努了努嘴巴,手裡的煙灰徑直飛濺,在男人的手面上漬出一點暗紅。


  “再給我開一瓶吧,”佩迪魯笑,“今天大概是我的好日子。”


  跩哥手腕輕偏,稍稍抖掉了他方才彈濺到自己手背上的煙灰,面色如常,替他擺上了一方新杯,轉身過去開酒,聲音只似笑非笑:“摻了水的威士忌,喝這麼多倒也不怕撐壞妳的膀胱。”


  雖說也是帶了挖苦意味的句子,一如眼前這個男人一如既往的刻薄嘴臉,但偏偏今天佩迪魯就是懶得去跟他計較。畢竟,能讓跩哥·馬份到他這間寒舍做些粗鄙的酒水生意,給自己鞍前馬後的倒酒行禮,實在是再有意思不過的捉弄。


  況且也不僅限於此。


  三小時前,依舊是眼前這二人與角落中對坐。離開業還早得很,做衛生的工讀生也還沒到,空曠陰暗的店裏就這麼兩個人居與角落裡,跩哥面前摁著一隻煙,煙頭已經燃盡,泛著零散火星地插立在斑駁老舊的石磚桌面上,煙屁股已經被人嚼得稀爛——佩迪魯真是有著一口爛牙。


  跩哥心不在焉地想著,雙手依舊百無聊賴般的插在兜裏。


  “你自己也很清楚這黑街上的規矩,那賤人已經缺崗這麼多天了,我的生意還做不做了,我可告訴你,運營酒吧可不比你們這幫賣屁股的張個腿就能拿錢,上上下下等著吃飯要是潘西·帕金森再不回來,你跩哥·馬份的生意我們也就該換換行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身後掏出了個看上去價格不菲的打火機,跩哥一臉漫不經心地聽著佩迪魯那字眼裡咬牙切齒的威脅和警告,那張平日裡就蒼白消瘦的臉此刻在一明一暗的微弱火光之下尤其顯得宛若將隱將現的鬼魅,尤其是那樣一副面孔上還依舊泛著詭異微笑的臉。


  佩迪魯看得背後寒慄卻又不由自主地怒氣上衝,正待開口,只聽啪的一聲,跩哥熄滅了打火機。


  “你上上下下都等著吃飯,”跩哥自上而下地掃了他一眼,嘴角的微笑似是意味深長,“我當然很清楚。不過說來也奇怪,我要是走了,你又去哪裡能找到像我這樣能拿回扣拿得把你滿肚子灌得流肥油的好手段呢佩迪魯?”


  佩迪魯收回了眼睛,輕輕地咳了一聲,聲音依舊乾癟難聽:“說真的馬份,你倒是也真繼承了你父親的那一套——不過我也實話告訴你,別把自己太當一回事,就跟盧修斯那時候一樣,若真論皮肉生意,黑街上做的也不差你一個——”


  大概是提及到盧修斯的名字稍稍刺痛到了對方,有一瞬間他似乎看到了金髮男人臉上一閃而過的狠戾,不過也是稍縱即逝,再也難以捕捉了,只見跩哥又在指尖繞起了他那只精巧昂貴的小物件,頭也不抬地接過了他的話。


  “是啊,從德州來的普魯克斯,聽說他之前把雇主的腿給活活打斷了,就因為他沒按時把房費放到他那鞋盒子門口?還有東南角的阿薩布,好像是佛羅里達人?之前不是還說他身上害了什麼潮病,底下的女人沒有一個不被他傳染得都生了疱疹吗?對了對了,還有那前庭的麥敏安,喜好金髮的小女孩,還有北鄉來的克莉絲,牙齒都被藥給蝕光了——”


  跩哥按了按桌面。


  “當真是競爭激烈呢,”他看了佩迪魯一眼,“你說是嗎?”


  就是這副嘴臉,一如既往的狂妄自大。


  佩迪魯想著有時候血緣這種東西真是一種奇妙的力量,它好像總是能引導著相同的人物,相同的性格,以至於最後走向相同的命運。這個狂妄自大的跩哥·馬份跟當年那個在黑街同樣狂妄自大稱霸一方,狂傲得招人怨恨卻又無能為力的盧修斯·馬份如出一轍。真是令人噁心的血統。


  佩迪魯啐了一口口水,突然笑道:“可如果我偏偏就是不想做了呢?”


  跩哥漫不經心地撫著桌面上粗糙的石板紋理:“你知道規矩的佩迪魯。”


  這句輕飄飄的話似是雲淡風輕也確實像是一劑強針刺進了佩迪魯的心裡,驟然間也像是認命了般的頹然了起來。他偏頭去看了那個男人一眼,依舊是那幅胸有成足的樣子。他這一生真是恨死了馬份家的胸有成竹。


  “可是潘西已經死了。”


  他說。


  “誰說的。”


  跩哥的手依舊撫著那張桌面,像是在欣賞一幅精美的藝術品。


  “大家都這麼說,”佩迪魯偏頭道,“最近有東西在對黑街下手,死的都是妓女,雖然警察那邊還發現了不少流浪漢,但我們自己知道,都不過是些暗巷裡野狗的捕食。”


  “所以說。”


  跩哥動了動嘴唇。


  “她應該也是被那東西給幹掉了。”


  跩哥用手背輕輕擦了擦額頭上的油膩,昏暗之下也看不清他的神情。有傳言說潘西·帕金森跟跩哥·馬份是情人關係,但在佩迪魯看來兩個之間的由來似乎是要更複雜一些,也因此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也更加注重對方的表情變化,以免惹上什麼不必要的麻煩。


  雖說他也從來不害怕得罪跩哥·馬份就是了。


  “是黑幫?”


  跩哥問。


  “沒有組織出來承認這個,”佩迪魯也在內心裡默默捏了一把汗,“應該跟他們關係不大,老鼠那邊覺得——”


  “有話直說——”


  跩哥不耐煩道。


  “應該就是普通的殺人犯。”


  跩哥笑了一聲。


  “殺人犯這個詞前面,冠上個普通,還真是夠有意思啊。”


  那人臉上依舊蒼白陰曆,一如進門時候的那番神情,沒有半點增減的多餘。有時候佩迪魯也不由得想,就連這份彷彿滲進骨子裡的冷血都好像跟盧修斯是一脈相承。


  於是如此,今天傍晚開始的時候,跩哥才能以坐在這裡,以調酒師的身分同所有人閒聊。


  簡而言之就是為了查明攪亂這條街本身既有秩序,自認是哥譚市新一任蝙蝠俠的始作俑者,跩哥跟佩迪魯達成協議,以他代替潘西原本的位置進行調查。


  雖說佩迪魯原本壓根就不打算參與這檔子看上去古道熱腸的事——這事兒歸根結底看起來就跟他這個買賣毒品經營淫窩的犯罪分子形象嚴重不符,但無奈抵不過跩哥那幅步步緊逼的尖刻樣子只得作罷,任他隨意折騰。


  不過生意也還是要繼續做下去就是了,總歸是兩不耽誤。


  跩哥立在櫃檯手裡夾著香菸。


  雖說佩迪魯曾說過吧台禁止抽菸,但法律還規定過禁止販賣毒品呢,誰又理會過他們?


  他的手機裡還躺著前幾天潘西發過來的短信,抱怨佩迪魯的威士忌裡可能有些還摻了不少工業酒精,讓她差點被一個肉山大漢給活活掄死在後廚——多虧了他毒癮發作沒多久就被佩迪魯拿大麻給叫過去了,真是多災多雜的一天。


  潘西總是喜歡跟他聊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跩哥並不是個長情的人,說實在話,如若真是以他這樣家庭出身的孩子,還能夠對社會對愛情抱持著純粹真摯的幻想情感,那也可能是在癡人說夢了。


  想想母親那幅樣子。


  跩哥向來視愛情為草芥。


  但對於潘西·帕金森,說來很奇怪,雖說他自己也能夠保持,潘西自己心裡也十分清楚,兩人之間是絕對不會有愛情這種東西的成分的,本身與黑街中相遇相識,各自在泥淖裡跟臭魚爛蝦一樣摸爬滾打了半生過來,也比尋常人更加清楚男女之情的不可靠。但潘西·帕金森也還是鐵了心要待在他身邊。


  這對跩哥來說倒也不是什麼壞事,實際上,對於跩哥這種身世容貌以及談吐身家來說,早在他稍微可以自己打飛機的時候就已經有大把女人開始往他身上靠了。雖說數量不見得龐大,但純粹只是為了那黑暗陰霾裡面追尋所謂真愛的也的確不是沒有。


  女人都是蠢貨,但你也不能否認她們真的相當好用。窮困潦倒之時願意主動奉上大筆錢財的也不是沒有,雖然跩哥也不是沒有懷疑過那些錢的來處,但總歸比餓死的好,反正總歸不過是靠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從些見不得人的手裡得來的,最後再交給見不得人的他,也是再合適不過了。


  潘西也是其中一員。但比起錢財,潘西·潘金森或許更那些女人比起來,頭腦當真是更加聰明一些。她選擇在跩哥身邊花費時間和精力,也因此能以它們為藉口而常常待在他身邊,甚至於滲透進他的生活裡。


  或許真的只是一個工具,但若是只是弄丟了一隻常常寫慣了的筆,你也會去稍微找找吧。


  香菸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燒盡,燙灼到跩哥指尖夾著的煙尾,他發出嘖的一聲,將那煙頭擲進旁邊的水槽裡。


  手指間的燒灼感還沒蛻去,眼前光線一暗吧台前已經多出了一個人。


  跩哥頭也不抬,額前的金髮輕輕地垂墜著。


  “威士忌?”


  來人瑟縮著身子,似是十分不適應周遭的環境,跩哥見他半天沒有反應,抬頭瞥見對方黑色夾克上骯髒的油膩和內襯裡被洗的發黃的老舊襯衫,放在櫃台上的手臂抖動不已,一張臉看上去消瘦得嚇人。


  跩哥眯起了眼睛,他嘴角上揚,偏倚著的肩膀微微向前。


  “怎麼,需要一點貨嗎?”


  那人眼睛驟然一亮,卻又很快重新黯淡下去,接下來燃起的繼而是一種怪誕的灰色光芒。那兩片跟他身子骨一樣單薄相稱的雙唇輕微顫動著,雙頰上方凸出的高顴骨彷彿骷髏一般瘮人。


  “什麼,什麼樣的——”


  跩哥會心一笑地朝他動了動手指,對方也立即領會,緊跟在後。跩哥將手裡的打火機重新插回口袋想起櫃台上那瓶開了一半的威士忌,於是示意那人先去後門等他,稍稍整理好一切之後跩哥才突然想起先前紅髮說的那些話。


  邋遢,寥落,白人,消瘦。


  跩哥拿起了電話。


  電話裡的忙聲是他最後聽到的聲音。


  伊萬·魯平頭疼地扔了一沓文件夾丟在了桌上。


  厚重的警局文件想來數量龐大,發出巨大的一道聲響將隔壁桌正在大口咀嚼著熱狗的同僚嚇了一跳。魯平抬手衝對方揮了揮以示歉意,接下來又是一聲疲憊的呻吟整個人陷進了那張巨大的皮椅裡。


  這是張上好的皮椅,是亞瑟為了讓他能夠好好適應這個小鎮生活而特地弄來的皮椅——他自己對此讚不絕口,自稱是他辦案時陷入僵局所能唯一尋得慰藉的安樂窩。


  對於才剛剛進入新婚狀態的魯平持懷疑態度,他有個美麗的妻子,毫無疑問對他來說生活中唯一的安樂窩也只可能是他那個位於倫敦被可愛的妻子打理得井井有條的新家。


  雖說如此,他還是承認這個皮椅真的十分舒適。


  小口啜著剛剛泡好的滾燙咖啡——真希望警局裡的那幫菜鳥能夠稍微在闖簍子以外的方面有些更多的建樹,他手裡翻動著新整理出來的現場報告。


  關於黑街的這場連環殺人案又有了新的進展,新的死者的身份已經確定,是名酒吧的酒保,兼職妓女,二十歲出頭的樣子,屍體被人拋屍在城外的河道裡,今早才被在下游的採石場發現,名字叫潘西·帕金森。


  說實話,屍體被發現的時候沒穿任何衣服,身上也沒帶任何東西,也沒有報了失蹤名單的親屬來認領過她,要不是她身上那些古怪而密佈的紋身,還真的挺難確認身份的,甚至也壓根沒人聯想到這與最近的案子有關。


  當警察拿著那些照片去黑街問的時候,那個在街頭抽菸塗鴉的小混混想都不想就答道:“潘西·帕金森啊,她竟然死了,全城的人都上過她。真希望她沒被檢驗出愛滋。”


  魯平揉著眉心,又咽下了一口咖啡。


  FBI同事那邊給出的側寫已經基本將人員特徵給定下了,比對相似人群的話現在只剩下核查接下來的三個嫌疑人,只是不知道在警方搜查的這段時間裡會不會出現新的被害人。


  兇手是心理性的犯罪典型,他行兇的初衷就是為了報復在這個城市從事黑暗面職業的男男女女。這種情感應該源自於最近他的一次失敗召妓經歷,之前在樹林裡發現的一具無名女屍經過調查應該就是他的第一個受害者。此後就開始捕獵型犯罪,像一頭潛伏在黑夜裡捕食的野獸。


  正想著,那扇門突然被人推開,進來的的探員一臉如釋重負的神情。


  “嫌犯確定了——”


  不知道今天教經濟學的費里格斯教授發了什麼神經,非得要把這麼難的一份報告留在今天上交。


  為了趕這份作業榮恩已經兩天兩夜沒有闔眼了,該死的經濟學。


  還好丁推薦的黑咖啡在醒神方面的確有奇效,至少現在的榮恩還沒感覺到48個小時沒有休息的人該有的困倦。這是最好的,因為論文結尾還差一段數據結論的總結,只要完成了這個。


  他手下一刻不停地敲打著鍵盤,不知道什麼時候起頭髮都變得油膩了,或許真是太久沒休息的緣故,胡茬密佈的他此刻肯定不能去照什麼鏡子,否則大概會被自己現在的邋遢樣子給活活嚇死——或者是把茉莉嚇死,幸虧她這幾天去親戚拜訪了,感謝上帝。


  總結,總結。


  榮恩咽下了手邊的最後一口咖啡,將嘴巴裡的乾澀重新清零,屏幕上的最後一個字母也終於結束。


  “去他媽的經濟學——”


  男孩大吼了一聲,然後按下了保存。


  大腦也像是終於接收到關於允許睡眠了的信號一樣,壓制了兩天的睏意才終於席捲上來,榮恩只感覺現在自己的眼皮發沉得彷彿黏了兩塊扯都扯不開的橡皮糖,腳下打著絆子,幾步邁到床邊,縱身一撲,全身陷進了鵝毛和棉花蓬鬆包裹的鬆軟裡。


  世界陷入一片寂靜。


  連帶著扔在桌上震動不停的手機。


 一片寂靜。



9.
眼前濃稠黑暗,像是抹不開的黑墨遮蓋住了眼球。


  跩哥雙手動彈不得,腳踝處似乎也被某種塑膠質感的纖細編織物捆綁著,因為昏睡中無意識地身體扭動而被勒出一道道怵目驚心的紅痕。


  他動了動手腕,雖目不能視,但也還是能依稀察覺出自己的雙眼並無什麼大礙,眼前的漆黑則是來源於這個房子裡一盞不留的檯燈和黑乎乎的似乎沒有開窗的牆壁。


  臉頰上傳來陣陣刺痛,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彷彿是千萬根銳刺扎進傷口中。


  他輕輕地吸了口氣,回想起記憶力最後那一瞬大腦中所聽到的轟鳴聲。


  應該是被重物擊中後腦時發出的聲音。他想,不由得又乾澀地扯了扯嘴角。


  現在想來果然昨晚那個一臉癆病的短命鬼就是最近總是遊蕩在黑街的那名“正義使者”,不巧正好遇上一心熱忱想要出售毒品的跩哥,於是便順利地捕獲了他的下一個目標。


  跩哥啐了一聲。早知道就不幫佩迪魯做這種脏活了,白惹一身騷,要不是他,自己也不至於會被牽連到這個地步。


  不過話說回來,既然這傢伙會對妓女下手,那若是知道跩哥皮條客的身份估計也不會手下留情到哪裡去。


  当真是對這些社會敗類恨得徹底啊。跩哥偏了偏頭,苦笑著稍稍動了動身子,發現除了手腳以外自己其實並未被捆得有多牢固,而且綁住他手踝關節的也僅僅只是尋常街頭工地上常見的那種塑膠材質的塑料捆繩而已。


  對於跩哥這種背負著毒梟獨生子罵名度過了一整個青春期成長起來的人來說,綁架勒索已經不是什麼罕見的事了,這種簡單的鎖扣自然也難不倒他。


  衹是腦後被擊中的地方依舊泛著陣陣的刺痛,讓人心神恍惚,雖然現在依舊能保持清醒就代表著應該沒有傷及性命亦或者是神經之類的東西,但也不能確定是不是还能經的起太過劇烈的折騰。


  他又仰頭朝四周看了看,看樣子始作俑者還沒出現。說到底費盡周折將他打暈然後帶到這裡的目的一定不僅僅只是為了扔在這裡喂老鼠那麼簡單。


  跩哥突然想起了潘西。


  佩迪魯跟他說起過她的死訊,雖說只是坊間謠傳,但估計結果也不會大相徑庭。


  跩哥動了動鼻子,手腕輕輕扭轉,開始嘗試去解開手腕上系著的扣子。


  空氣中瀰漫有一股詭異的青澀味道,雖然不至於刺鼻,但總歸是不好聞的。


  他想了想,應該是某種類似於福爾馬林液劑之類的東西。希望這個好執行正義的殺人狂不要再有些除了把人剁成肉醬以外的變態愛好,畢竟在這種時候跩哥可不想看見哪個罐子裡裝著人類零散的四肢——尤其還有可能属于自己認識的人。          


  正胡思亂想期間,手上的塑料環已經掙開,跩哥開始躬身下去解自己腳上的束縛。也是這時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全身衣服都已經不在了,除了一件醫院常見的供病患穿用的袍子以外什麼都沒有。


  活像個剛從廢墟裏爬出來的精神病患者。他手裡解著那該死的環扣,細銳的接口處已經把他的腳背磨得滲出了血跡。


  他剛剛已經觀察過這個房間,構造看起來似乎不像是建在地面上的建築,從通風和採光的角度來看,更像是某種設立在地下的倉庫或者是地下室,但又沒有通常地下空間裡的那種潮濕感。


  也許是長期待在黑暗空間裡讓跩哥的感官系統開始出現一些失常,也或者是因為後腦被重擊而導致的某些後遺症的原因,跩哥突然之間覺得腳下的步伐開始綿軟起來。雖然解開束縛後可以自由行動,但不知道為何心裡總湧起一些莫名的不安。


  這一切太順利了,順利得甚至有些不可思議。


  他想。


  按照常理來說,被他綁來的那些人裡,都是在黑街從小混到大的人渣典型,別人姑且不論,但就潘西·帕金森,解開這種小玩意兒的塑料繩,跩哥不相信她做不到。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忽然能夠聞到一股奇異的酥麻味道。


  氣味中帶著酥麻,這可不是很常見。


  跩哥驟然驚醒,躬身伏下,將衣襬的長袍捂住口鼻,迅速地看了一眼牆邊的排氣扇。


  竟然利用通風口來釋放麻醉劑。他心中暗罵,如果真要活捉或者是為了拷問,他老早就可以在他昏迷的時候做到,又何必要故意這麼大費周章。


  此刻跩哥也沒多餘的時間去費心胡思亂想,雖說搞不明白對方的所思所想,但總歸不想就這麼任人擺布。他緊貼著牆壁朝另一端的那扇門移動過去,雖然在這種情況下那扇門能容他順利通過的機率是微乎其微,但此時跩哥已經決定就算是鎖的他在這一瞬間硬砸也都要把它砸開。


  出乎意料的,跩哥推開了那扇門。


  又是一片濃稠的漆黑。






  “未接來電?”


  丁不以為然地大口咬著他的熱狗。他真是愛死了茉莉做的熱狗,不得不說衛斯理太太的廚藝真的是整個小鎮少見的驚為天人的絕妙,東巷那家該死的麵包店裡香腸裡也不知道摻了多少麵粉,一口咬下去連半塊肉星都沒有的東西竟然還要收五塊錢,這個世道的餐飲業如果真要這樣進行下去遲早全人類都會因此而餓死。


  榮恩對於他語氣裡的那份輕蔑不知為何在此刻顯得十分地受到冒犯——明明以往提及跩哥·馬份這個名字他自己本人才是持以最輕蔑態度的那一個,揚手徑直端回了丁面前的那份炸魚薯條——雖說是微波食品,但顯然對於威脅丁有奇效,後者只能無奈地舉起了雙手示意自己的無心之失,嘴裏還塞著剛剛匆忙之下盡數塞入的麵包。


  “但是是你自己說的也有可能是他無聊時候撥過來的騷擾電話啊——”


  “我有這麼說過嗎——”榮恩心虛地蘸著薯條,“我只是——”


  終於將那一大堆東西從嘴裡咽了下去,丁無比暢快地伸了一個懶腰。


  “或許你可以問問你爸爸,”他說,“讓他去看看——”


  “你瘋了嗎——”男孩驟然間尖利了嗓子,讓丁不由自主地揉了揉耳朵,“我該怎麼和他解釋這個,我怎麼會認識一個在黑街牽頭賣淫的皮條客——”


  “你直接跟他說是你那天在酒吧認識的不就行了,幹嘛非得提這個——”丁給自己灌下了一大口檸檬茶,“話說回來要是亞瑟知道你跟他睡過會不會直接氣得昏死過去,他會帶你去檢查HIV嗎?不過你到底去檢查過了沒有——”


  丁最後看到的畫面就是自己好友頂著一頭火紅的頭髮還漲著一張火紅的臉最後以他漲紅的指尖比了一個囂張的中指憤怒地揚長而去,不過好在還給他留下了炸魚薯條。


  丁蘸著薯條感慨。


  “真是孽緣啊。”  






    魯平捏著那份新送來的文件夾眉頭緊皺。


  暗黃色的外殼上面沒有落下半點灰塵,儘管這個鎮上向來因為污染嚴重而搞得空氣裡經常滿是塵土,但顯然因為這一份文件的重要性經過幾次經手和小心翼翼的整理之後上面已經沒時間再容它積下什麼灰塵了。


  魯平盯著上面那最後排除剩下來的唯一嫌疑人的名字,頭也不抬,最終迅速地將文件重新合上,抬頭問道:“他現在人呢?”


  亞瑟憂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回答:“去他的住所看過了,除了一堆扔了一地的衛生紙以外什麼也沒有,鄰居說他整日不見蹤影,不是待在家裡就是在外面閒逛,看樣子性格很孤僻,也沒什麼人拜訪過。”


  “家人方面也跟側寫的一致,是孤兒院的棄嬰是嗎——”魯平隨意翻看著文件,“能做到高級工程師對他來說可真是個了不起的結果,是誰為他支付的高額學費?”


  “是個美國商人,他在一項拯救兒童基金裡挑選出了他,保證了他青年時期的學費和生活費的供應。不過四五年前就已經去世了,他的家人也沒再跟他有過什麼牽扯。”


  “當真是個跟世俗都劃清界線的邊緣人,”魯平扣上了制服上的扣子,“越是這樣的人越容易被一些偏激情緒影響,與社會劃分出一定界線之後,我們都會統一把這種人列入一項新的名單裡。”


  亞瑟好奇。


  “什麼名單?”


  “潛在犯罪者名單,”魯平將槍插回了腰間的口袋,“走吧,我們得趕在下一個受害者出現之前抓住這傢伙。”  






  佩迪魯有些焦躁不安。


  他討厭局子,不,應該說是他恨透了局子。


  該死的該死的,為什麼偏偏是馬份,還為什麼偏偏是他的場子。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畜生,如果真的就這麼被幹掉了倒也還好,但如果是在他佩迪魯的酒吧裡被人幹掉,只怕日後他那些相好或者是老客戶都會找上門來——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都不是他佩迪魯想要招惹上的事。


  此時此刻的老毒販正焦灼地在離警局門口還差一條馬路的對面來來回回地踱著,平時愛在警局附近晃蕩給條子們充當線人的小傢伙們此刻見了這名稀客倒是覺得少有的有趣,便零零散散地攏了過來,想要看看他的笑話。


  如果說是平時,佩迪魯見了這幫小鬼只會厭煩地揮揮手把他們趕走,畢竟這幫靠買賣情報去給條子們抓人的角色在黑道的人渣眼裏實在就跟低階的叛徒無異,如此說來每次見到不是揍他們一頓就已經算是好的了,更何況跟他們閒聊。


  不過或許真是他此刻看上去臉色不佳顯得失魂落魄的樣子真像是倒了大霉,那幫小鬼也就不怕死地湊了上來。這倒在某一程度上幫了佩迪魯的一個大忙,那面容乾癟的毒販衝那幾個彷彿小貓一般機靈狡猾的小鬼揮了揮手,同時掏出了幾張鈔票。


  “幫我去跟局子裡傳個話——”






  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說實在的,在這種密閉空間裡,真的很容易讓妳喪失時間觀念。而對於此刻的跩哥來說,時間或許是最為寶貴的東西——雖然可能從某一程度上來說自由也算,但拜託,現階段還是現實一些吧。


  不過他可以從飢餓程度來判斷從昨天被打暈帶過來到現在,應該已經差不多過了十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如果不是因為運動量或者新陳代謝之類的東西出了差錯的話,現在大概差不多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十點了。


  雖然對佩迪魯那傢伙的信任存疑,但說到他在店裏安插的眼線和各類的監視手段跩哥還是十分有自信能斷言昨夜發生的事他應該已經收到一些風聲了。


  佩迪魯向來愛疑神疑鬼又小家子氣,為了防止雇員和某些手腳不乾淨的顧客打他的好酒以及那些零零散散的破爛的主意,在妳能想到的各處都設下了隱密的攝像頭,這幾乎是店裏人盡皆知的秘密——當然除了榮恩,否則他也不會在那骯髒又惡臭的酒吧上廁所了,可憐的衛斯理,直到現在都還不知道自己尿尿的樣子已經被放到暗網去給某些噁心的同性戀們做打手槍的輔助工具了。


  因此跩哥想,如果可靠的話,警察應該很快就能查出這位“蝙蝠俠”的身份以及所在地,自己如果運氣好的話——


  不過想到這裡不知道為什麼不由自主地心裡就會湧上一股火氣,或許是來自於某個紅髮小子之前的信誓旦旦——說起來之前他倒是沒看出來這小子身上有半分條子的模樣,倒是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來都是個妥妥的慫包蠢貨啊。


  想不到他跩哥·馬份有生之年竟然會在這種方面看走眼,不過若真說起來作為一個皮條客竟然能夠睡到帶著警徽的小子,也算是當真的諷刺和不虧了。


  念及與此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紅髮那脖頸處白皙的肌膚和耳畔位置因為體溫升高而泛出的淡淡奶香味。


  明明是個成年人,卻偏偏身上總蔓延著食物的香氣。


  跩哥咽了咽口水,終於開始發覺喉嚨中的乾渴。


  的確,如果按十個小時算的話,他上一次喝水已經是十幾個小時前了,再加上剛剛那番顛簸和折騰,四肢早就已經把身體所能提供的能量和水分給耗盡了。不過好在僅僅衹是十幾個小時還沒能稱得上是達到了脫水程度的危險,倒還不用過於擔心,而且依他的經驗而言,就算最後走投無路,也還有尿液可以解渴。


  當真是自十二歲以後還真沒想到當年在面臨盧修斯那些老對頭當他倒台之後對他的唯一獨子進行追殺的經歷之下學到的各種經驗到今天還能用上。


  或許命運之神當的確有在眷顧著他吧。他想,於是又動了動早已僵硬了的手指。


  在剛才的麻醉劑的衝擊之後,雖說跩哥得以及時逃脫,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還是已經攝入少量的緣故,四肢的酸麻感從剛才開始就已經在不斷蔓延了,他不停地讓自己的思緒開始跑馬也是為了讓自己的神智始終處於一個能被自己自由控制的清醒的狀態,他深知這種時刻昏死過去的可怕性,下一秒永遠不知道會遇到什麼情況。


  這個新的房間也是跟剛剛那個如出一轍的黑暗,不過據他觀察所幸的是沒有設立什麼可以再次往裡面注射毒氣的通風口,不過這也意味著這個房間裡的空氣稀少停滯,而且也受隔壁房裡那些不斷源源湧入的麻醉劑氣體的侵襲。


  因此跩哥還是得繼續往前。


  偏偏不巧不知道這一些是不是盡數被安排在了那個變態殺人魔的計畫之中,房間裡滿地舖就的都是碎成凌錐狀的玻璃碎片。雖然屋內沒有光源,但跩哥還是能依靠著外面門縫間透出的絲絲光線窺見它們在地上折射出來的怪誕光點。


  初進門時跩哥已經吃過一次虧,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空落落袍子的他赤腳徑直踩上了那道荊棘地面,只覺掌心一陣鑽心刺痛接著就是躲閃之下的另一隻腳掌被銳物化開的緩慢痛意。


  那真的是一種奇妙的體驗。可能是同一時間裡相同部位受到的痛楚過於密集,雙腳已經在那瞬間裡覺察不到半點感應,只剩上半身因下意識的反應而立足不穩徑直滑倒,手掌按壓處深深刺進了一塊食指大小的銳利。


  跩哥的臉頰裡也嵌進了細碎的顆粒,他彷彿能聽到外來的硬物與骨骼碰撞發出的細微聲響。


  輕輕小小的,卻磨牙刺骨。


  他險些發了瘋。






  跩哥·馬份給他打了電話,跩哥·馬份給他打了電話,跩哥·馬份給他打了電話!


  該死的。


  榮恩陷入這樣的焦灼已經有好一會兒了。自從下午三點終於從沈重的睡眠中被喬治和弗雷叫醒——準確的說,他們是用一整床舊被子將他砸醒的,這些該死的兄弟們,如果但凡他們平日裡能對榮恩稍微體貼那麼一些,榮恩·衛斯理就不至於到現在還找不到人說這些難以啟齒的知心話了。


  喔,你說丁·托馬斯?倒是說起來他的確是榮恩的好友之一,但顯然對於丁來說,無論是榮恩的情事——雖然他絕對不承認這個,還是他的糗事,都衹是茶餘飯後的笑談,就像是每週六下午的定點脫口秀一樣,他愛死了那該死弗里曼·喬菲利,說話誇張搞笑有時候還大舌頭的白痴——跟這些比起來難道好友本身的痛苦就一點都不重要嗎?


  不過看來顯然是的。


  在照例跟丁說了馬份在昨天半夜給他打了這通電話之後,對方的反應依舊是一幅樂在其中和享受挖苦的樣子——榮恩氣呼呼地走了。他真不該把茉莉臨走之前留下的熱狗都送給他,這個該死的托馬斯——就憑他今天這討厭的表現,榮恩決定一定要把他在外面不清不楚的事情跟自己的妹妹全盤托出。


  雖然如此,但那電話的事情也還是沒有解決。榮恩痛苦地捧著腦袋。


  倘若是別人也就算了,在酒吧留下那種話之後,不管出沒出什麼事,把這件事告訴亞瑟提醒一下也總歸是不會有什麼差錯的。但偏偏對象是那個馬份,那個向來以捉弄他為最大樂趣的馬份。


  如果那只是個該死的惡作劇怎麼辦?他又該怎麼跟亞瑟解釋他跟馬份之間的曖昧關係?那個該死的金髮雪貂,愛仗勢欺人的混蛋,如果真是玩笑,榮恩都已經能夠想像他那幅洋洋得意的嘴臉和用嘴形嘲笑他白痴的樣子。


  可如果這是真的怎麼辦?如果馬份當真有了那個殺人犯的消息?可他為什麼會半夜打過來?偏偏挑這種最讓人起疑的時刻?或許他也只是閒著無聊想騷擾一下自己——就像他經常做的那樣。


  可是,可是——


  榮恩想。


  那可是連環殺人犯啊。


  如果跩哥是真遇上了那傢伙怎麼辦。


  不知道為什麼,單單只是想到這一點,他心裡某個地方就不知為何地開始縮成一團,活像是被茉莉扔進洗衣機裡被洗的一塌糊塗的紗織襯衫,攪在一起分辨不出形狀的扭曲和酸澀。


  他始終不肯承認自己對那個黑街的混混存在著什麼除了厭惡以外的情緒。


  事實上他是從小受良好教育長大的孩子,他的家庭龐大卻又不失秩序,雖然兩個哥哥總愛捉弄和取笑他,但也從來不至於刻薄和惡劣。茉莉是個溫和又聒噪的家庭主婦,她能連續一整個禮拜的喋喋不休,也能把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亞瑟是個並不多話的父親,但這不能說明他在家中的地位稀薄慘淡,雖然長年忙碌但他也同時給子女們樹了一個正直熱心的好榜樣,榮恩和家裡的孩子們都個個以他為榮。


  在這樣環境中長大的孩子,又怎麼能喜歡上像跩哥·馬份那樣的混蛋呢。


  他不允許。


  他絕對不允許。



10.


  然而世界上的許多事情並由不得他進行過多的思考。
  至少就像現在的這樣。
  亞瑟回到家的時候只來得及匆匆地換下一身早就沾滿了塵土的外套,接過茉莉新遞過來的警服時正好碰見從屋子裡失魂落魄般遊盪出來的榮恩。
  他來不及跟這個平日裡最讓他操心的小兒子訓導些什麼,只最後又咽下了一口剛剛泡好的廉價紅茶,對著鏡子打著領帶,邊吸氣邊說:“今晚跟你的那個橄欖球小子小心一些,最近別再去那條街晃蕩了,嫌疑犯已經出現了。”
  “什麼?”榮恩像是被人當場戳穿了什麼似的瞬間臉部開始脹紅了起來,手裡的紅茶也開始握不太穩,“你剛剛說的是那個連環殺人犯是嗎爸爸?什麼時候的事?”
  亞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昨晚,怎麼,你不是在家睡覺嗎?他在黑街那邊的酒吧裡襲擊了一個酒保,今天中午才接到的報案,過了十二個小時,估計也已經凶多吉少了。”
  “酒保?”
  榮恩這才又稍稍安定了下來,跩哥.馬份可不是什麼酒保,雖然說偶爾會在佩迪魯的酒吧搭把手,但絕對不是會願意在那裡長久待下去的人。
  於是他又將紅茶杯子再次端起,放在了自己的嘴邊,輕輕吁了一口氣,隨口問道:“別這麼悲觀啊爸爸,十二個小時也不是很長。”
  “但那傢伙性情古怪,可不是個會好好善待受害者的溫柔男性,”亞瑟說道,“對了,你也幫我去打電話到店裡問問,那報警的傢伙溜得飛快,這次的涉案人可是跟昨天發現的死者有些關係。”
  “叫做跩哥.馬份什麼的。”
  話音未落,榮恩手裡滾燙的紅茶杯子已經全部碎裂在了他的腳底,尖銳的碎片連帶著滾燙的茶湯潑灑在紅髮的腳面,但他的神情卻還彷彿麻木而不自知。
  只聽得耳畔傳來茉莉的失聲尖叫,亞瑟也慌忙地走了過去想要查看小兒子的狀況,卻被榮恩神色僵硬地先一步抓住了胳膊。
  “帶我去吧爸爸,”他幾乎是哽咽了聲音,“他是我的朋友。”
  亞瑟也被眼前的這幅光景嚇了一跳,茉莉更是要哭出了聲音,只好拿著抹布替他擦拭去褲腿上的污漬和碎片,一邊尖叫一邊心疼地叫喊著上帝啊。
  “沒事的,榮恩,事情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糟糕,”亞瑟擦了把臉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泛出的汗水,“你先去把衣服換好,沒關係,你知道魯平的本領,他已經帶人包圍了那裡,跩哥會沒事的。”
  而此刻的榮恩卻彷彿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雙手不住地顫抖著,接著就被自己的父親擁入了懷裡,輕嗅著那寬大臂膀裡熟悉的皂角香氣,許久他才終於緩過神來,僵硬地點了點頭,被茉莉拉扯著準備去換衣服。
  亞瑟仍舊在身後不放心地叮囑:“你要知道,你現在必須先打起精神來,雖然我並不知道那個馬份究竟是怎樣的人物,但對於你來說,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靜,否則以你現在的樣子我也不可能讓你跟著我去的。”
  榮恩用自己已經無法辨別的難聽聲音乾澀地回應了他,亞瑟這才終於放心,看著他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榮恩並沒有什麼多餘的心情進行什麼花枝招展的打扮,他幾乎是徑直脫下了剛剛被浸濕的長褲隨便套上了一條褲子便跟著亞瑟衝出了家門。
  上了車之後男孩的呼吸才終於稍稍緩和下來,在亞瑟的提醒之下系上了安全帶,待車身終於快速地駛向來往的車流中去的時候,榮恩忍不住開口問。
  “您為什麼不問問我關於馬份的事呢,爸爸?”
  “他不是你的朋友嗎?”
  亞瑟漫不經心道。
  “但是——”
  榮恩囁嚅著,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人生來並不分高低貴賤,多數時候都是看在自身的選擇,”亞瑟撥動著手中的方向盤,順手打了轉向燈,“不過,這都只是書裡說的罷了。”
  榮恩不解,似乎是看穿了他的那份迷惑,亞瑟耐心地解釋。
  “世界是很複雜的,社會也是,人心尤其。你知道為什麼我不願意讓你來做警察嗎,因為做這一行的,要接觸的很多都是世界的真實。”
  “您的意思是,這個世界內核,其實不是我想的那樣的?”
  “我並不知道你想的是怎樣,親愛的,我只是覺得,像你這樣的孩子,榮恩,你對於這類的事情,一定有著自己最為明確的看法,而我,不想讓你未來因為責任,亦或者是自己的身份去影響自己的選擇和看法。”
  “我並不是很明白——”
  “我是一個警察,我歷來做的都是警察該做的事,或者是大家所覺得的警察該做的事。但這個世界並不是人人做著自己該做的事就能順利運行的理想國,當然,我也並不是要你去打破這一規則,只是想要告訴你,世界是複雜的,多數時候,遊走在灰色地帶,並不是一件很可恥的事。”
  “所以你們才會去救那些被殺人犯盯上的人嗎,”榮恩說,“就算他們自己也都是罪行可數的犯人?”
  “是的,就算他們都是犯人,但終歸這個世界的規則是由警察去制裁他們,而不是別人。”
  “所以你才不喜歡我老是去看那類超級英雄式的電影——”
  亞瑟哈哈笑了兩聲:“畢竟那些都太理想化了,當然,爸爸我也是有浪漫情懷的人,不過,腳踏實地地活著才是正途。”


  嘿,跩哥。
  太陽都曬屁股了。
  真的假的,你原來也是會賴床的嗎?
  趕緊醒醒吧,現在可不是睡覺的時候啊。


  眼皮上面的重量彷彿灌了幾千斤的鉛銅,跩哥費力地終於從那耳邊的反覆聒噪声中挣脱出来。
  他的手脚裸露处都镶满了碎屑式的玻璃残渣。
  它们有的来自碎裂的啤酒瓶,在昏暗的微光之下折射出荧绿色的光芒,有的来自打碎的酒杯玻璃,细碎的玻璃颗粒中还渗透着一股弥漫不去的酒精气息。
  跩哥已经感受不到皮肤各处的疼痛了。他不知道这一切应该归功于自己身体因为逐渐虚弱而开始缓慢罢工的器官机能,亦或者又是某种弥漫于整个狭小空间里的药物。
  总之,他觉得自己快到极限了。
  真是该死,他真的没想到自己会莫名其妙死在这种地方。
  当真是莫名其妙,因为,至少,他还没想清楚自己最后到底会是个什么死因。
  缺氧而亡?听说那个死状可不好看,不过自己也没确切地看过,只知道绞刑架上的吊死鬼好像会吐出长长的舌头,整张脸都会被憋出一种古怪的青紫色,甚至还会大小便失禁。
  想到这里跩哥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他实在是没法接受自己的死相要难看到这种不体面的程度。
  或许是某类药物中毒?不过中毒人的样子好像都差不了多少,逃不掉的总归是面色发青,七孔流血,各处失禁。
  其实他也不是没曾想过自己未来的死法,不过多数情况下都是颇具有浪漫主义的奇特色彩。比如跟某个富翁的情妇在床上鬼混而被破门而入的正主开枪射杀,亦或者是怀抱着一堆钞票坠楼而亡。
  极其曼妙,也是因此,他从未畏惧过死亡。
  只是偏偏在此刻,于心头间涌上了莫名的淡凉。
  似是还有余事未了的悲伤。
  真难得,他跩哥.马份竟然也还会有过这种难得一见的悲伤。
  耳畔传来不住的嗡鸣声,这倒是打乱了他已经开始因为大脑缺氧而不断涌现出的混乱情绪。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试图捣毁这该死的耳鸣,却在几下动作之后突然意识到了那不断阵阵传来的并不是源自于自己的耳鸣,而是依稀透过几处墙壁传来的数量庞多的机械发动机的声响。
  是警车。
  这些该死的条子们。
  头一回,在他有记忆的岁月里,这句“该死的”里面装载的不是抱怨而是恨不得扑上去亲抱几口的爱意。
  虽说可以大概給自己寻找到一个较为体面的死法了,但跩哥知道自己也还是不能轻易地掉以轻心,毕竟,直到现在,就算是他自己作为受害者本人,也还是没能在关进这座破房子里之后看到过始作俑者的半点半点头皮屑。
  也因此,他并不能排除对方在条子来之后想要玉石俱焚带着自己共赴黄泉,或者要挟逃脱的可能性。
  鲁平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始终没有轻举妄动。
  他带来的特别行动小组已经在一个小时前彻底包围了这座房子,被改装得仿佛集装箱一样的平屋,从各个方面都极其符合侧写中的作案地点描述。
  这样的房子在小镇里并不难找,甚至可以说是目标性很大,也正是鉴于这一点,鲁平实在是非常怀疑受害者还有没有遭到对方的毒手。
  毕竟抓捕的过程实在是过于顺利,他实在是不敢保证嫌疑人的手脚会不会因此加速。
  而事实证明,一切或许真的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复杂。
  在亚瑟带着荣恩匆匆赶到的时候,正好撞上了鲁平目睹着屋内的那一名他正担心着对方生命安危的受害人熟稔地持着枪,枪口径直抵平着被挟持在他手肘里的犯罪嫌疑人的太阳穴准心,一步一踉跄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顺带还一脚踢倒了路边歪斜着的破旧垃圾桶。
  跩哥混身看起来实在是伤得不轻,脸上斑驳破碎地挂着不少的伤口和玻璃碎屑,嘴边青肿了一大块,嘴角残留了几丝刚渗出来还没干透的血迹。
  这一切看得所有人目瞪口呆,跩哥却没有给他们什么多余的时间去收拢那已经合拢不住的下巴,一路走至鲁平面前,歪歪地扯了扯嘴角,径直将手里的枪,连带着那被打得半残的可怜虫推向了条子中间正全副武装等待着给他戴上镣铐的家伙的怀里。
  然后用依旧粘着不少玻璃碎屑的手背,擦了擦嘴角,转身看了站在车旁依旧是一脸呆滞的红发一眼,步履蹒跚。
  他冲他笑了笑,挥了挥手指。
  “我给你打了电话。”
  然后纵身栽倒在了所有人面前。
  不省人事。


  这桩案子完结的实在是过于离奇。
  虽说中间穿插着的故事相较于平日里鲁平见过的很多大案都显得平平无奇,但单就最后受害者本人能够靠着自己的一己之力制服疑犯这一点,也确实是值得他花费很多年去同人津津乐道了。
  跩哥昏迷后被径直送去了医院,显然,他是作为被牵扯进这桩案子里的受害人身份去的。在这段时间里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并没有遭到什么多余的非议。
  也不知道是不是警方的多加打点,他的这一切都顺利得过了头。
  事后鲁平倒是曾经跟亚瑟谈了谈,前者在离去之前十分心怀感激地答谢了他送上的那把软椅,同时也还是没能按耐下自己那份好奇,点了点桌面上的文件问道。
  “你应该是知道马份的吧?”
  亚瑟意味不明地眨了眨眼,向来温和的面孔之上莫名闪过了一丝狡黠的色彩。
  “你觉得你会博学过我这个已经艰苦奋斗了三十几年的地头蛇吗?”
  鲁平苦涩地笑了笑,重新将那叠文件放回了抽屉。
  “既然如此,我倒是比较惊讶你为什么会放过这条大鱼,虽说只是幼崽,但你也还是没法保证他以后不会像他父亲那样,不是吗?更何况,当初卢修斯之所以逃脱,不过是最后的垂死挣扎,如果你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把他捉拿归案吧。”
  亚瑟重新将茶杯里的红茶倒满,冲热气腾腾的杯面上吁了吁气:“毕竟我们也是小镇嘛,监狱都住满了,如果真要这么说的话,只能求联邦政府帮帮忙啦?”
  “随你的便了,”鲁平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话说回来,你儿子跟他走得很近啊,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亚瑟眨了眨眼睛。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选择自己的出身的,”他说,“我的儿子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在未来,一定会有极大的光明在等着他们的。”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多操心了。”
  鲁平轻笑。
  “一路保重。”
  
  病房裡榮恩的臉色並不是特別好看。
  不過說句實話,此刻的跩哥看上去也不是能夠被稱之為心情頗好的樣子。
  畢竟才剛剛從手術室裡出來,雖然沒遇上什麼傷筋動骨的磨難,但無論是吸入的有害氣體還是體表的玻璃渣,單是這兩項就差不多是能夠讓他痛個半死的項目。
  於是煞白著一張臉的前犯罪分子跩哥.馬份现在就这么躺在了床上,手裡還捏著被眼前這個所謂來探病的臨時探員削得坑坑窪窪的氧化蘋果。
  “所以說你壓根就不是警察,”跩哥扯了扯嘴角,還是從對方手裡把水果刀接了過去,忍著手裡那玩意兒的醜態削下了一小塊果肉,塞進了嘴裡,“真是遺憾啊,我還以為能睡到條子呢。”
  “你嘴裡稍微積點德吧,”榮恩無語得牙根癢癢,但又無言以對,“要不是我們及時趕到——”
  “我就已經一槍爆了那個狗雜種的頭,”跩哥將那塊蘋果吞了下去,手裡的水果刀晃了晃,“難道你還當真覺得我沒本事制服那個門外漢?拜託,我可是跩哥.馬份。”
  我當然知道你是跩哥.馬份。榮恩在心裡悶聲嘀咕道。
  作為前大毒梟的兒子,死裡逃生的經驗大概會比正常的普通公民甚至於黑街的一般小混混多出好幾十倍。
  但就算如此,這也並不妨礙跩哥.馬份到底是個有血有肉的活人。
  只要是活人,就會流血,就會昏厥,被刀刺就會痛,被槍擊中就會死。
  這個人到底為什麼總是這麼一副處變不驚的樣子啊,為什麼就是不能好好地接受別人的善意呢。
  榮恩稍稍吸了口氣,將心裡剛剛湧起的那幾分不滿和些許委屈埋進了咽喉裡。
  跩哥並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依舊不停地往嘴裡塞著果肉塊,像是絲毫沒有察覺到對方那顯然不擅長偽裝的面部表情似的。
  他盯著紅髮的臉,輕輕地眯起了眼睛,嘴巴裡的甘甜和果肉獨有的汁香讓他原先因為治療而一直堵塞的鼻子終於通過了氣。
  他從空氣裡嗅到了一股牛奶的清甜。
  “你沒接我電話。”
  他說。
  “我當時在忙著寫一個很緊急的論文作業,”紅髮像隻做錯了事的小動物一班皺了皺鼻子,“我——”
  “你食言了,親愛的,”跩哥輕輕地笑了一聲,水果刀在指尖輕快地打了一個旋,“所以,就別再怪我這個受害者了。”
  “我才沒有怪你——”
  “你剛剛難道不是在腹誹我的態度問題麼?”跩哥說,“真是糟糕啊,紅鼻子,越是這樣我反倒越覺你迷人了起來。”
  榮恩紅了耳根,朝周圍看了一眼,好在病房裡的其他人都忙著自己的事,無暇顧及他們的小聲吵鬧。
  “你到底有完沒完——”
  “這可不好說,你問的是哪方面?”
  跩哥彈了彈手指,動作像是在撣煙灰。榮恩盯著他的眼睛,從那抹深灰裡彷彿看到了某些之前從未見過的東西。
  “說實在的,或許我比你們所有人更珍惜這條命,也或許正是因為這個,我才能從那個屋子裡走出來。所以,就當是我自作多情吧,衛斯理,至少是你,我不希望讓你覺得我是個不知好歹的亡命徒。”
  榮恩張了張口,還是沒說出什麼話來。
  他聽亞瑟說過,跩哥身上的那些傷,其實都不算是什麼致命傷。
  魯平給出的側寫表示,那個犯人是個極致的精神施虐者,對待獵物逐漸蔓延的痛楚和觀感的磨損能夠極大的提高他的施暴慾望。
  也是因此,他喜愛緩慢地折磨對方。
  不致死,但卻漫長。
  給予一步步生的希望,再在最后大门打开的那一瞬,如刀劈斧砍般的尽数磨碎。
  很多人不懼怕肉體的損耗,也不畏懼皮肉的疼痛,但唯獨那份精神上的凌遲,恐怕才是致死的最大元兇。
  可偏偏,跩哥挺過來了。
  雖然因為魯平他們的即時包圍和制衡,給跩哥提供了一定對峙的機會,但無論如何,能夠從那一層層的關卡中走出來,還可以完好無損地從對方手中搶回槍枝。從各個方面來看,跩哥.馬份都是一個極其不得了的人。
  到底經歷過怎樣的人生,才能磨礪出這麼頑固的靈魂?
  “說些什麼胡話,”榮恩有點怪異地偏過了頭,“什麼就叫做唯獨是我——”
  “因為,我大概,真的有點愛你。”
  心如鼓聲。




  陋居門前,茉莉依舊絮叨個沒完,抬手拍打著榮恩身上那不算厚實的毛衣料子,空氣裡都被她的幾下動作弄得毛絮四起。
  “看來還是得織件新的了,”她有些後悔地說,“我總覺得不太夠用。”
  “拜託媽媽,新校區離這兒也就十公里,開車很快就能到,週末我又不是不回來——”
  榮恩拉長了聲音求饒道。
  今天可是開學的第一天,幸虧茉莉有事不能跟他一道去大學裡辦理入學,不然如果在第一天就被新同學給撞見自己二十幾歲的人了還被自己媽媽抓著穿上套頭毛衣,那個畫面光是讓他想像就讓人窒息。
  亞瑟在車裡按了按喇叭,茉莉似乎這才想起裡面還有等著一道過去的兩個雙胞胎兒子——雖然已經二年級了,但畢竟準時到校還是每個學生必須遵守的規定。
  於是茉莉也不再多說,只是念念不捨地放下了捏著自己小兒子毛衣下襬的手,抹了抹眼角。
  “轉眼間我們羅尼也是大孩子了,大學雖然很有趣,但也要記得多回家看看媽媽啊——”
  榮恩簡直被自家老媽搞得無話可說,只得拉長了聲音在最後跳上車的時候衝她喊著。
  “知道了,媽媽——”
  雙胞胎意外地並沒因此一直取笑他,想來也是,去年的今天他們也才剛剛遭遇了這麼一遭彷彿生離死別般的戲碼。茉莉在作為母親這方面真的沒話說,唯一的缺陷就是老將他們當成小孩管教,嘮叨個沒完沒了。
  榮恩吸了吸鼻子,將頭探出了車窗外。
  空氣裡是秋季裡特有的乾爽味道,夾雜著枯黃衰敗的落葉,在路上被車胎碾得嘎吱作響。
  “我倒是不知道你還真選了刑偵專業,”亞瑟操控著方向盤大聲笑道,頗有種自豪的意味,“畢竟這麼多孩子裡,你看上去是最不願意接我職位的樣子。”
  “你這麼說我可沒聽出什麼誇獎的意味啊,爸爸——”
  榮恩打了個噴嚏。
  去校區的這段路實在不算是遠,雙胞胎們在途中就匆匆跟亞瑟打了招呼下了車,似乎是在路上碰見了相熟的朋友——當然榮恩也不懷疑是其中有不願意透露出他們跟自己這個弟弟認識的因素。
  亞瑟替他將行李從後備箱裡拿了出來,將他的圍巾正了正,抬頭又看了看天氣。
  “當真不需要我送你進去?雖說要值勤,但寬限個一小會兒也是沒關係的。”
  “這可不是該對一個未來警探說的話啊爸爸,”榮恩從他手裡接過了行李箱的提手,“況且我認識路,弗雷他們來的時候我也在。”
  亞瑟只得笑了笑,衝他敬了個禮。
  “開學快樂,羅尼。”
  榮恩也衝他敬了個蹩腳的禮:“說實在的,這可不是什麼值得慶祝的事,對於學生們來說。”
  “別的不說,”亞瑟最後還是搖下了車窗,看著他的眼睛真誠道,“我為你驕傲,榮恩,永遠為你驕傲。”
  榮恩微笑。
  “我也是,爸爸。”
  目送那輛老爺車開走後,榮恩掂了掂手裡那份行李的重量,輕輕吸了口氣,卻被幹爽而帶了點微寒的涼風給嗆了一口,轉身過去,金髮男人正倚靠在那斑駁的鐵門之上,無聲無息,仿若鬼魅。
  “你可比約定的遲到了不少,哭鼻子了嗎?”
  跩哥開口揶揄,吐掉了嘴裡的口香糖。
  “閉嘴吧馬份,”榮恩拉起了行李箱,“當心我去揭發你,教職工濫用職權翹課溜號,外加隨地亂吐口香糖。”
  金髮只抬腿踢了幾腳路邊的樹葉,剛好地掩埋掉了自己的罪證,輕快跟上,嘴邊噙了一个微笑。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只是个督导。”
  他说。
  “而且,记得叫我跩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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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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